我們要如何讓永續議題在學校、甚至社會中成為一個基本共識?
撰文/顏東白(前台大學生會永續部部長) 編輯/傅觀

三十年內,如果我們沒有擺脫以化石燃料為主的電力部門;沒有擺脫高耗能、高汙染的工業發展思維;沒有擺脫被石油綁架的運輸部門;沒有能夠有效鼓勵節能的法規與政策⋯⋯我們所熟悉的地球將迎來天翻地覆的劇變。
然而低碳轉型不能純粹仰賴科技突破的奇蹟,我們更需要的是足夠健全且願意提供轉型動能之公民社會參與;「轉型」指的不只是那些最能有效減碳的技術,更是一個環境風險如何合理分配、經濟如何不再以犧牲他者換取無限成長、決策如何納入一般人民參與、社會結構如何調適以因應未來更多氣候災害等關乎正義的討論過程。筆者曾經主張,能源轉型就是一種轉型正義,此言的真義即是如此。
過去的一年內,筆者及一些環境社團友人在台大校內陸續發起了各種永續校園的倡議,這些倡議從個人、社團或學校辦理活動時可以做到的無痕嘗試,到校務基金投資高污染工業的揭露;從發起系所舉辦建物的能源診斷工作坊到呼籲學生會成立永續部門。或軟或硬、或個人或公共,我們企圖替台大師生建構的,是一幅完整的永續發展圖像。
這些行動或多或少吸引目光與話題,也陸續得到一些校內師生的支援。然而持續到今日,筆者感受到多數人對於永續部或校內環境性社團的想像仍停留在個人生活層面的減廢或環境友善商品選用的推廣上,當我們欲跨過這道無形的界線,開始討論其他議題中的環境面向時,則難以觸發共鳴,或者遭到強烈反制。顯然,距離永續部成立前我們所呼籲「環境主流化」落實的那一天,還有很久的一段路要走。
在這一年當中,筆者除了反思部門的運作狀況以外,也持續蒐集其他國家推動永續議題的做法。這裡就各界社群、教育倡議等面向提供以下幾點反省與建議,供社團或學生政府永續部門日後參考。
和生態保守主義結盟的可能及其重要性
筆者曾經撰文討論過生態保守主義在學術界(以台大為例)和宗教界盛行的情況,但是永續發展中要拋棄保守主義者的聲音是不可能的,這中間的緣由有兩個層次需要考慮。
首先是務實的原因。舉例而言,如果要推廣蔬食,很明顯地,把佛教社團排除在討論之外是一件不智的行為。在個人層次的環境行動上,宗教性團體大多時候都能產生高度的動員力。
在紀錄片《歡迎光臨能源轉型》中,美裔德國能源工程師Craig Morris將德國能源轉型成功的部分原因歸結在保守派加入生態性訴求的行列。德國西南的Baden-württemberg邦從1970年代開始陸續有幾座核電廠興建計畫,但地方上的反核運動和公民電廠計畫受到保守教會勢力和基民黨基層黨員的支持,正是這樣的聲音,最後讓低碳非核的能源轉型政策成為2011年以後德國的舉國共識。
和保守主義者對話的好處遠遠不只如此,第二個永續議題必須納入生態保守主義的原因為:生態性的訴求能夠讓我們觸及到這一群本來極難政治化的群體。這當然不是要求生態保守主義者對其他公共事務也馬上變得同樣敏銳;但至少合作會使他們接觸多元的環境議題切入視角,願意更擴充他們對於永續發展的定義。如果有甚麼是比透過制式課堂教育灌輸更有效的學習方式,大概就是實際議題的推廣了。
筆者認為,台灣需要的是願意在環境議題上積極發聲的生態保守主義者,而我們應該就特定議題和他們合作,並試圖催化他們在環保上採取更有政策影響力的行動。重點永遠在於異中求同——美國茶黨可能不相信氣候變遷,但至少他們知道在屋頂裝太陽能板對社區的好處遠遠大於旁邊蓋核電廠或燃煤電廠。這正是戰術上我們需要保有彈性的原因。
串連進步議題在學生自治中的必要性
接著是光譜的另一個極端,在大學校園中比例似乎較高的左派份子。
剛好和前述的生態保守主義者相反,左派份子不喜歡環境運動中,強調個人行動重要性的聲音。減廢、攜帶環保餐具等議題都是個人自由,他們擔憂過於泛道德化造成議題失焦的結果(畢竟某些工業才是污染主要源)。因此討論到燒香取締、對香菸抽稅等等議題時,常常出現許多必須加強溝通的競合關係。
筆者認為,由於他們是學生自治圈的主要組成,如果要在學生自治的政治中讓環境主流化得以實現,爭取他們的認同是非常重要的。對於這類的主張者,我們一方面應該強調個人環境行動的提倡在於降低參與門檻和提升成就感,一方面也強調各個永續議題能產生的「進步性」。具體作法是就他們關心的事務,提出恰好能有所交集的倡議。
例如:校務基金投資石化、鋼鐵、水泥等高污染、高耗能、又高度仰賴政府化石燃料補貼和綁樁式政策扶助(i.e.前瞻計畫)的高爭議性產業,並非純粹是個環境議題。我們可以討論外部成本長期由他人負擔的社會不正義、學校為何可以投資股票的高教商品化、學校校務基金投資規則應該怎麼制定才得以讓學生有更多參與空間的校內民主⋯⋯等問題。
與學術界的合作:正當性的取得的重要方式

這邊主要針對這一年來台大氣候行動社的校園節電計畫運作中遇到的問題提出討論。(不熟悉這個計畫運作脈絡的讀者,可以參考附上的三篇報導第一篇、第二篇、第三篇)
在這個計畫中,我們高度仰賴了各種學術專業或學術單位。首先當然是無邊界大學,畢竟能源診斷工作坊是個以社會社工系為場域的計畫,和社會系的計畫合作是很自然的現象。其他專業領域當然也計畫了包括建築耗能、冷凍空調以及電力電子的引入。
整體來說,和校內研究室成員的合作,並沒有得到預期的成效。冷空專業的研究室成員最後有到場說明各種空調節能的方式並提供諮詢,但部分領域的同學都因為課業或學術研究繁重,沒有提供預定的支援。
筆者認知此結果並非研究者對相關議題興趣不足導致,反而和當今台灣學界過於重視期刊論文和政府計畫的表定KPI,而忽視對社會實質影響力有較大關聯。以筆者即將前往就讀碩士的Freiburg為例,該區存在著許多以推動社會低碳轉型為主要任務的研究機構,它們也和Freiburg大學的相關學術單位有很緊密的合作。其中一個研究機構,Öko-Institut的創始人們在1970年代也是地方上反核運動的積極參與者。這樣健全的獨立智庫制度或許能讓民間或校內在推動永續議題時,比較容易取得學界研究和論述支援。
短期之內,期望台大校內理工科系的研究室進化到這個程度有點困難,然而我們仍然可以先從社會科學領域中有類似目標的研究機構切入,比如風險社會與政策研究中心在這個學期就參考永續部的分析方式,討論年金中投資高碳排產業的情況。本學期和研究生合作的經驗指出,要校園永續議題專案直接和研究論文結合困難度頗高,除了被動等待學術機構取得符合名目的計畫以外,未來還需要構思其他彈性的合作可能。
不論如何,此類做法依舊有其必要性。筆者認為,維持學生政府永續部門、校內環境團體和相關研究室的良好合作關係,除了能取得專業上和論述上的優勢,同時也是建構校內永續議題推行正當性最重要的一環。因為在一般情況下,上述校內群體不會參與學生自治投票,遑論實質運作,他們的支持等於是在不影響既有學生自治票源的狀況下,增加整體的民意基礎——而這個新的民意基礎,將會高度關注校內永續議題(進言之,一個更直接的方法是呼籲這些研究室的同學去選學代)。
與校外NGO和社會企業的合作關係
同樣能夠提供專業與論述資源者,校外NGO和社會企業也不容忽略。過去一年節電專案便是和綠色公民行動聯盟以及DOMI密切合作方能推出的,而校務基金投資盤點放在一個更大的脈絡,其實可以視為全球校園撤資運動在台灣的第一槍。此外,學生自煮和蔬剩食推廣的論述基礎和資源則有賴主婦聯盟提供。
以上這些合作當然應該盡可能繼續維持,確保校園內部議題討論的廣度,也能夠讓人們意識到校園永續議題的發展狀況其實被社會上許多人高度關注。
具有環境意識的媒體識讀與推廣教育

在環境教育這一塊,我們需要的是更有創意、能夠突破環境同溫層的議題討論方式。筆者在逆思的媒體識讀單元《媒體呈現下的氣候變遷》讓許多環境圈內的朋友驚艷,然而類似這樣的產出仍然不夠。
台大永續部這個學期已經嘗試懶人包、影片等等媒體素材來傳遞訊息,但未來可以思考如何以環境的觀點解構媒體文本。中時替亞泥做業配新聞這樣的案例當然是很容易的題材,《天翻地覆》還有《找尋明日的答案》則是近幾年來討論氣候變遷最熱門且最重要的書籍,其中亦有論及大型石油業者投資智庫,藉以來反駁人為氣候變遷的案例。
筆者認為,這是未來可以和既有的與媒體性社團討論並合作,可能得以有效且與廣大的潛在支持者溝通之處。我們可以著重在當前環境議題,比較不同媒體推廣的情況,比如環境資訊協會和上下游處理議題的方式。國外則存在著專門提供媒體工作者環境教育的工作坊,這也是可以考慮的方向。本學期東吳逆思和我以及綠色公民行動聯盟合作,試圖推動環境報導產出的計畫不盡理想,部分原因也是因為環境媒體識讀的教學資源建構至今為止仍不夠完備。
深化既有「同溫層」的橫向溝通機制,擴大交流
前述討論的族群都是屬於未來提出倡議時的潛在盟友,而對於在校內已投入環境議題倡議的社群之連絡,自去年暑假以來已經建立出一水平的交流平台「環保台大」,社團聯展時也互相合作舉辦集點換紀念品的活動,並且於開學時舉辦過聯合迎新。在永續部成立之後,許多部員來自各個環境社團,持續了這樣的橫向溝通。新的一個學年,應該有更多機會擴大這個合作機制,在校際間其他環境性社團有所合作。
此外,筆者亦有觀察到近來各種校內課程、競賽提出的專案中,有許多旨在解決校內外的環境問題,接觸這些團隊並構思進一步合作,或許是在校內取得政治正當性另一個重要的一環。
至於對永續議題有高度熱忱的部員,新的一年可以提供更全面的培力機制。除了各個專案長期目標的介紹、新專案發想以外,對於台大校內各個環境社團運作狀況也應可以多加了解。
彈性利用學生政府和社團資源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學生政府部門運作的好處就是資源較多、曝光度和代表性亦更高,相對地,運作時更受到許多法令和制度規範。台大永續部的成立係由網路平台環保台大上的幾個環境性社團推動,社團在運作上資源、曝光度雖然相對較小,但也因此享有較高的自由度。並且在台大的校園治理現況中,各種會議學生除了學生政府代表以外可能亦有社團代表,如果同時有學生政府和社團的身分推動校內永續議題的運作,可以更彈性地選擇議題操作時較適合的方式。
未竟之路:屬於我們這個世代的三十年戰爭
每一個世代都有它在歷史上的任務,我們這個世代對於永續發展的任務非常明確:我們必須擺脫以化石燃料為主的電力部門;我們必須擺脫高耗能、高汙染的工業發展思維;我們必須擺脫被石油綁架的運輸部門;我們必須建構鼓勵節能、減廢,崇尚與生態結合的生活方式。
只有當這個世界最後一座燃煤發電廠除役、最後一輛靠石油發動的汽車報銷、每個社區都在討論生態綠景設置或太陽能板設置、每個城市的市民都能夠參與制定電網調度原則……這個歷史任務才有機會達成。如果我們不是成功擺脫化石燃料的世代,我們或許就是人類最後的世代。
此時此景,筆者只能引述環境資訊協會曾經邀請筆者參與《沉沒之島如何能不沉沒》座談會之時,主辦者說明為何找我來做分享時的話語:「看起來很平凡的人們,都應該要能分享自己的生命故事,聽眾也就會發現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戰鬥位置。」
畢業之後,我或許無法再直接參與台大校內的永續議題倡議,然而在這場屬於我們這個世代的三十年戰爭中,人們不論身處何地,都會有能找到的貢獻方式;如此漫長的人生志業,實在不須擔心畢業後的生涯斷裂。期待新一輩學弟妹能夠參考我們過去一年的經驗,繼續深化各項校園永續議題的倡議,並且超越從前的種種不足。
